第43章 联姻
二月初春，寒冬的冰雪被煦暖的春风吹融了，一望无垠的田野上，纤瘦纤瘦的草芽刚冒出尖儿来，大片大片皆是朦胧而喜人的新绿。
嬴玹的辇车停在村口，他从车上下来，步行往村里走去。前面不少村民围在一起，有说有笑的，可不热闹。嬴玹凑过去一看，才知是月麟正两手各拿着一味香料，在与村民讲解防治瘟疫的香方。
“这艾草和苍术寻常人家都可见到，除秽杀菌、祛病养生都是极好的。将这两样香料研碎，加少许桔梗、前胡和佩兰，在室内点燃熏烧，是最简单的春季防疫方法。”月麟讲得认真，丝毫没注意嬴玹的到来。
嬴玹怕打扰着她，便也不作声，只当个普通村民般挤在人群里。倒是季兴眼尖，拉了拉月麟的衣袂，小声提醒她道：“阿姊，大王来了。”
月麟抬起头来，恰迎上嬴玹笑意盈盈的目光。她忙将手中活儿交给季兴，挤出人群，向嬴玹笑道：“大王，你怎么来了？”
嬴玹朝热闹的人堆里努了努嘴，“喏，来看看交代季兴的事办得怎样了。你怎在这儿？”嬴玹命季兴将改良的一批铁犁铧发放到村民手上，并教他们使用，换了新农具之后，犁地的效率可大大提高。
月麟掩嘴笑道：“我在宫里闷得慌，这几日气候回暖，便想出来走走。恰碰着兴儿要来村里，我便也凑个热闹了。”
嬴玹听她说无聊烦闷，便拉起她的手道：“这里扔给季兴。你随寡人去一个地方，保管你不闷了。”言罢拽着月麟往村外走去。
驾马穿过一片绿茸茸的田野，便看到了一条无名小河，沿着清澈的河水溯源而上，枯黄的芦苇丛越来越密了，芦苇丛的尽头却隐约弥漫着一层暖融融的烟霞。走近了，才发觉那烟霞是一簇簇开得春意荡漾的桃花，放眼望去，桃树成林，就连地面也铺满了彩云般的花瓣，让人不忍踏足。
月麟舒服地赞叹了一声，跃下马来，任马儿自由地去河边饮水，她与嬴玹二人往桃林中漫步行去。
“多好的地方，大王是如何找到的？”月麟仰头看着花枝，问嬴玹道。
“这儿？这是先王常带母后来的地方。”嬴玹笑道，话有暗指。
月麟睨了他一眼，“这地方僻静得好。可若知道的人多了，就没了意思。”
嬴玹忙绕到她跟前，竖起三指发誓道：“寡人可只带你一人来过。”
月麟瞧他认真的模样，忍不住笑道：“我开玩笑的，大王也当真呀？”
嬴玹也笑了，拉起她的手，沾花拂草地往前走去。
“哎呀！”月麟忽然停了下来，她的云鬓被低垂的花枝勾住了，她伸手去探，想将缠绕的青丝解开，却触到嬴玹温润如玉的掌心。
“我来。”嬴玹柔声道。他小心翼翼地将那缕青丝一丝一丝地从枝子上拨开，见月麟的发髻被挑松了，他又道：“寡人帮你重新绾发吧。”
青丝垂落，如云水一般的长发流淌在嬴玹的指缝间，灵巧地绾成一个髻。他折下一枝开得正盛的桃花，当作发簪插入髻中，那抹灵动的烟霞便落入了云间，春意微漾。
“好看么？”月麟星眸流彩，婉然笑了起来。纤弱的桃花瓣儿轻飘飘地落在她的额发上，更显得娇俏动人。嬴玹不由看得发痴，伸手去拈那片花瓣儿，却被风一吹，又不知飘到了何处。
月麟垂下眉去，脸颊微微有些泛红，不知是桃花将□□映在了她的脸上，还是她心中的春意映成了那一抹桃红。她抿嘴微微一笑，别过目光，接着往前走去。嬴玹跟着她，安静地注视她的侧脸，眼中满满将溢的全是温柔的情意。
桃林的深处隐约传来农夫的歌声，悠扬欢畅，竟令月麟有种莫名的亲切之感。月麟侧耳细听，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下来。
“这歌……”月麟喃喃自语，她忽然意识到，那种仿若来自前生的熟悉感，不是因为别的，而是那歌，本就是来自她故乡的民谣。
如同阔别数十年的老友相见，月麟的眼眶微微湿润了起来。为何会在陈留听到郧地的民谣？月麟忐忑地追逐着歌声的方向，想去一探究竟。循着歌声穿过桃林，便是一片农田，田埂间的老农一边耕地，一边放声高歌，悠然自得。
“老伯！”月麟上前搭讪道，“你的歌唱得真好听！”
老农闻言直起腰来，见两位来客衣着光鲜，举止不俗，便道：“嗐，田间地头的，也没啥讲究，还好听呢！贵人可过奖了！”
月麟接着问道：“老伯似乎不是本地人？”
老农回道：“唉！咱家本在陨国安陆，十几年前不是许国伐陨么，国没了，房子也一把战火烧没了。我和老伴拖家带口的，辗转多地才来此定居。”
简单的几句话，已将生命里的腥风血雨和颠沛流离轻描淡写地带过。只有经历过的人才会懂，活到现在需要多大的勇气和幸运。
嬴玹唏嘘道：“乱世之中，能找到一个快活的世外之地谈何容易。老伯在雍国过得怎么样？去年收成如何？”
老农笑得咧开了嘴，“亏得雍国出了个明君，这两年日子好过多了！以前收成再好，都要被贵族、朝廷盘剥好几道，留下的少得可怜。现如今田地也是自己的了，每年只需向朝廷缴纳贡赋，咱老百姓有哪个不愿的！你是不知道，不光我们这些流民，就连许国和江国的一些难民，现在都成群结队地迁徙到雍国来呢！”
月麟听罢，忍不住凤眸弯弯，瞟着嬴玹偷笑起来。嬴玹意外地受了夸，倒有些赧然了，同时亲耳听得新政带来的成效，又让他心潮激荡。
月麟关心地道：“老伯，你若有什么困难，尽可告诉我们，能够解决的，我们一定帮你。”
“能活成如今这样，我已经很满足了！我现在啥也不急，就急着想抱孙子呢！”老农笑着说罢，牛鞭一甩，继续干起活来。
月麟放下心来。在孤独的异乡见到故国子民，看到他们能够活得像模像样，她又是心酸，又是欣慰。
“没想到你对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也如此关心。”嬴玹在回去的路上向月麟道。
月麟的脸上有着嬴玹看不懂的容光，她忽然问道：“大王，你还记得会稽城外的那些流民么？”
嬴玹想起去年他们刚到江国都城外见到的场景，表情凝肃起来：“寡人记得。背井离乡，无家可归，他们就如巨浪中的蜉蝣，即使如此脆弱，仍然挣扎着求生。”
“乱世之中，最难求得的就是安稳。”月麟叹了口气，轻悠悠地道，“大王，你知道么？我一直有个宏愿，希望所有被战争迫使流亡异乡的人有朝一日能够重返故土，落叶归根。”
嬴玹想起了月麟最初令他心动的原因，就是她此刻说着这话的神采。月麟眼中那种悯然的光芒与他的灵魂交融，他爱上她，就成了一件不可抗拒的事情。嬴玹紧紧握住月麟的素手，道：“这不仅仅是你的宏愿，也是寡人的。”
月麟看着嬴玹，淡淡地笑了起来。他当然不知道她这些话的真正含义，他的心里，装着比她的愿望大得多的宏愿。
“当年你说，等三年，三年之后，将北境之辱尽数讨回。”嬴玹对这件事已经酝酿了有些时日，待自己的想法成熟了，才决心与月麟提起，“你觉得现在是时机了么？”
雍国的强大可以靠几代君主慢慢完成，但月麟等不了。北燕的后方之患不除，雍国就没法倾兵与许国决战，而她要的时机或许就永不会到来。月麟听嬴玹有心，便顺水推舟地道：“两年新政下来，雍国已今非昔比，也确是时候向诸国证明自己的实力。”
嬴玹见月麟并无反对，畅然笑了起来：“今年春猎，先让诸国看一看我大雍新军的风采！”嬴玹意气风发，向北而指，掷地有声地道：“而后四月发兵，直取燕京！”
二人尽兴而归，刚走到乡道上，便见有侍卫急匆匆地驾马来找，“大王！宫里来人，说是有一位江国特使求见！”
“江国？”嬴玹挑眉，他不知特使为何而来，与月麟对视了一眼，道：“一起回宫。”
月麟的笑容已渐渐没了，取而代之的是凝重的深思。她叹了口气，扬鞭驾马，紧跟着嬴玹往王宫驰去。
江国派来的特使不是别人，正是枷楠。
枷楠代表江王过来商谈的，不是别事，而是一桩喜事。
更准确的说，是一桩婚事。
嬴玹听完之后就愁起脸来，这事有些尴尬，尴尬之因其一在于嬴玹早已将后位许给了月麟，其二在于江王想送给嬴玹当王后的人还是个熟人——暨阳公主姬双。
若在平时，嬴玹哪怕是冒着得罪江王的风险也会回绝了，毕竟雍国势大，江王奈何不了他；但现在伐燕在即，许国还得防范，若连江国都得罪了，雍国的伐燕之路就很不乐观了。
月麟是早已知道此事的。自从姬双的生母宋嫔被姜王后害死之后，姬双便时时刻刻与王后对着干。但她一个从小养在宫外的公主，母妃死后宫中几乎无人帮衬，她性子又直，不懂得深宫争斗的阴谋，这回被姜王后逮着机会，就想将她赶出江国。
枷楠不是没有试过阻止，但江王对姜后千依百顺的，一高兴就拍板了下来。
姬双自小爱慕着韩君钦，怎肯嫁给嬴玹？她脾气又烈，哭闹不过，就上吊，绝食，什么威胁的事儿都做尽，结果被姜王后一通枕边风吹了，江王反倒责怪姬双自私不懂事，命人将姬双软禁起来，不再理会她的哭求。
“公主现在怎样了？”月麟问枷楠道。
枷楠向嬴玹说完来意，就毫不客气地抱着嬴玹桌上的水果盘吃个不停，因是熟人，嬴玹也没将他当特使看，便由着他高兴了。枷楠听月麟问话，忙吐出口中的龙眼核，道：“她在客栈，怎么也不肯来。我留了十几人看着她，不然一转身你又不知道她做出什么事来。”
嬴玹不明真相，问道：“怎么？姬双她不愿嫁？”
枷楠摆摆手，夸张地道：“嗬！何止不愿，她就差偷偷溜走和她心上人私奔了。”
“枷楠！怎么说话的？”月麟急忙斥责道。
嬴玹居然一点也没有生气，反倒笑了起来。“幸好，幸好。寡人差点忘了，姬双的意中人似乎是司徒韩守敬之子吧？”
“公主对韩君钦自幼情根深种，以她那刚烈要强的脾性，只怕不会甘愿做政治联姻的牺牲品。”月麟说道，她猜想姬双之事，在嬴玹这里或许还有转机。
“既然你不情我不愿的，又不好推辞……”嬴玹作了个愉快的决定，一身轻松地道：“那就先拖着吧，待攻下燕京再说。”
枷楠暗暗对月麟眨了眨眼，像是在说这事早料到能搞定。“那……江王那边我怎么回？”枷楠嗑起了瓜子，等着嬴玹想主意。
嬴玹来回踱步考虑了一阵，道：“便说公主现在情绪不稳，强行嫁娶恐反伤夫妻情谊。等她心甘情愿嫁入雍国的一天，再谈联姻不迟。还有——”嬴玹的眼角透出一丝狡黠，“你去告诉姬双，叫她住到宫里来，总住客栈也不是待客之道。”
“高，高。”枷楠明白嬴玹的意图，不由抚掌赞叹。嬴玹推了联姻之事，却又将姬双困在雍国，实际上是将她变成了江国的质子，江国若要有所动作，必得考虑公主的安危。
嬴玹想起伐燕之事，向枷楠笑道：“三月春猎将近，届时雍国将邀请各国使臣光临，你若无事，这几日就留在陈留，看看我大雍的焕然新貌。”
枷楠自然巴不得嬴玹如此说。他不想离开月麟太远，一点也不想。
午后，枷楠送姬双搬入毓秀宫。
月麟一直惦记着姬双，在她心里姬双是个特别单纯特别率真的孩子，是一抹初春的阳光，是她想成为却无法成为的人。听冬青说姬双来了，月麟便迫不及待地想去看看她。
数年未见，不知故人如何。
毓秀宫离栖霞宫不远。嬴玹想着姬双与月麟是好友，住得近些，也好相互有个照应。
但他并不知道，姬双早已与月麟割发断义了。
月麟走到毓秀宫门口，她心里有些期待，又有些忐忑。正在帮忙搬行李的枷楠见到她，忙放下手中的活，朝她冲过来，笑道：“哎，月麟！你来啦！”
枷楠跑到近处，才发觉冬青也在，面上颇有些尴尬，傻笑着道：“好久不见了呀。”
冬青倒是如常地与他玩笑道：“一个人待在江国闷坏了吧？是否觉得还是老搭档好？”
“当然。”枷楠松了口气，又大咧咧地笑了起来。上回月麟出事，他偷偷潜进宫里，都没敢去见冬青，因他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她——一分情意太多，十分愧疚太少。而冬青何其懂得，她笑得如同往常很多个平凡日子，你不想提及，我便当不知，心照不宣。
“走啦月麟，带你去见公主。”枷楠又变回了以前没心没肺的样子。
月麟走进屋里，便见姬双背对着她坐着，不哭不闹，安静地如同一座雕塑。
“月麟见过公主！”月麟欢喜地道。
听到她的声音，姬双回过头来，目光看住了她。月麟几乎没认出来——
那双眼眸失了煦日的明媚，失了烈火的炽热，取而代之的，是冰冷如夜的深邃。那是在无数次挣扎反抗后的身心俱疲，是经历了遍体鳞伤后的支离憔悴，是恨意入骨后对冷漠人世的深深憎恶。
这是那个一身红衣、扬鞭怒骂的姬双吗？
这是那个任性玩闹、调皮捣蛋的姬双吗？
这是那个杯酒知交、丹诚相许的姬双吗？
月麟看到了她最珍视的净土蒙上可憎的尘埃，看到了最美好的东西被命运生生摧毁，看到了由稚嫩向成熟抗拒着蜕变的痛苦。她感到心痛。
姬双唇齿微动，声音有些嘶哑：“是你。”
月麟知道姬双经历了许多痛苦，而这些痛苦间接地与她相关，不由得自责起来。她安慰姬双道：“公主，事情我都知道了。若你不想嫁给雍王，我们会想办法送你回家。”
姬双站了起来，她一步一步走近月麟，目光哀恨而孤傲：“本公主需要你来可怜我么？”
“对不起。”月麟叹了口气。
“又是对不起。”姬双冷笑道，她一边说一边逼退月麟，“你一句对不起，我母妃就命丧黄泉；你再一句对不起，我和君钦便成陌路！你还有多少个对不起？”她的声音渐渐尖锐了起来，“若不是你帮着姜丞相，王后就不会重得恩宠，我母妃就不会死！我也不用嫁到这劳什子地方！都是你！你怎么不去死！”姬双说到最后一句，手臂挥了起来，将藏于袖中的金剪子朝月麟狠狠地扎去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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