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75章


  想起她平时里勤奋儒善,就因为长了一张祸害的脸就落得这副心肠,纵然姑姑早已被宫里打磨得铁石心肠,此时也感觉到一阵心酸。

  用袖子擦了擦泪:“你想吃什么?我去御膳房给你要些来。中午小主新赏了些甜碗子,你多吃点。”

  凤槿萱婉然笑了起来。这姑姑,是个真心待她的。在宫里,有个这样的姑姑,真不容易。

  也是本尊好人有好报吧。

  两个蓝瓷盖碗里分别盛着杏仁豆腐和桂圆洋粉。凤槿萱饿得前胸贴后背,拿起小银勺就一口一口吃了起来。人依旧病着,不过在槿萱看来那只是小感冒,两片白加黑一袋子板蓝根就好了。可是落在姑姑眼里,又是一阵长吁短叹,她已经认定凤槿萱是回光返照了。

  吃饱了,放下碗碟。槿萱又开始动心思。

  “姑姑,你去帮我抓点板蓝根啊,小柴胡啊什么的熬汤给我喝吧。我病成这样,姑姑不能不管我啊。”凤槿萱拉着姑姑的袖子,恳求道。

  姑姑很是为难,药。哪里弄药?只能叹气笑着说:“好,你在被子里渥着,本来就伤风了,多渥一渥,好得……快。”

  凤槿萱看着姑姑的神情,好像那些药材很难搞似的?

  那……就用银子贿赂吧。韦小宝在宫里不是也常用银子么?想了想,记起本尊每个月都有十几两的例银,都放在了亵衣贴身的一个小口袋里。她探身入怀,摸索了下,果然摸到了银票,小口袋缝得很精巧,从里面取了一张,打开看,是小面额的五两银子,就递给了姑姑。

  姑姑看沫妍从怀里取出了银票,还以为她是要交代后事,更难过了。

  “姑姑,你帮我看看,找个医女,偷偷开几副药。多的钱,姑姑就拿去花吧。”

  姑姑有些怔忡,大概是没有想到胭脂忽然聪明了些。

  “不用这个。”姑姑急忙推脱。

  “有点钱,总是好办事儿些。难道姑姑真要看我病死不成?”凤槿萱眼圈红了红。

  姑姑这才答应了收了下来。自去出门找医女去了。

  槿萱坐在镜匣前揉着额角。她虽然木讷了点,到底不是蠢货,那个小太监如何把自己扔进水里,

  又如何看着见死不救,她都明白是怎么回事。

  怎么办?她只能养好了身子,想办法见皇上。她现在是他的小妾中的小妾,他要是以后再也不见自己了,她可是要老死宫中的啊。

  难道等自己满头银发的时候天天闲着没事儿,坐在院子里脱光了衣裳逮虱子么?

  她要争斗,她要好好活着!她不能死了都没有人给自己收尸!

  她忽然很想哭。四下无人,她低下头,捂住脸,泪水就好像开了闸似的,无声无息地漫下来。

  胭脂的记忆告诉她,宫里,是不能哭的,甚至连不高兴的神气都不能有,要哭就找个没人的地方一个人呜咽,拿帕子擦了还要装作没事儿人。再苦再痛,只能闷在心里,面儿上还得挂着喜气盈盈的笑。

  暮晚时分,姑姑带着几包草药回来了,又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个银吊子,偷偷生了火,“咕嘟咕嘟”煮了起来。

  槿萱睡得昏沉,听见有人走了进来,闻到药香,知道姑姑把事情都办好了。心里感觉踏实了些,就又睡了。睡了不知多久,隐约听到外间有男子说话的声音。她被人推醒,姑姑轻声说道:“太医来了。我把帐子放下来,你伸出来手让他号脉。”

  一阵泛滥的衣香袭来,槿萱听到不疾不徐的脚步声,然后两根略显冰凉的手指就搭在了她的皓腕上。

  过了会儿,那人松开手,起身向屋外走去。

  隐隐约约传来一个男子清亮的话声:“病不算沉重,我抓副药,你去领了给她吃上四五济先看看吧。以后不要再偷偷找我手下的医女了,这样乱求药,若是错了,反而会延误了诊治。”

  姑姑一番答谢,送了那太医出去了。

  槿萱撩起帘子,睁着水汪汪的眼睛狐疑地看着姑姑。

  “是太医院的冰辰冰太医,抓住了偷偷拿药的医女,盘问出来了我们的事儿。他于心不忍,就过来为你看病了。”姑姑十分感激地说道,“也算是你的福气,冰太医在太医院素来宅心仁厚。这

  次若是遇到别的太医,别说姑姑,连那医女也是要遭罚的。”

  槿萱伸出手抓住姑姑的衣摆,诚心诚意地说道:“多谢姑姑了。”

  “一起住了三五年了,就算是一只阿猫阿狗也养熟了,更何况你一个大活人,姑姑眼看就出宫了,能为你做点事儿就是点儿了。以后……以后你就好好照顾自己了。”

  对于槿萱来说,虽然只是从八品的更衣,但是好歹有了品秩,宫女的活儿也不用她干了。皇上又不记得她,这漫漫深宫,她只能一日一日的熬下去了。做宫女,还有个出宫的念想支撑着,做了更衣,可是连个盼望都没有了。

  槿萱的心狠狠颤抖着。

  养了几日病,槿萱身体慢慢恢复了些,这日天气晴好,夹竹桃开得火艳,姑姑领了槿萱去体和殿那边量衣服尺寸,头上脚下,连鞋袜都量了。宫女只能穿绿色的衣裳,不能绾发,槿萱是从八品,可以穿除了黄红紫兰的衣裳,就跟小太监说要做了两件浅粉色的,两件月白色的。

  若说是有了品秩最实际的好处,也就这些了。走在宫里,普通宫女看见装束便可大约猜出什么身份,不可僭越。

  坐在院子里,左右无事,对着一株灼灼桃花,拿松烟墨和着茶水轻轻画开,一点点在素白的罗裙上画出静雅的样子来。

  姑姑走进院子的时候,面色有些发白,看见沫妍,走了过来。

  “茗小媛今早摔坏了第几个茶盏了?”槿萱悠悠地问道。

  姑姑疾走了两步,捂住了槿萱的嘴:“乱议论主子,找打不是?就是白长了那么好看一脑子。”

  槿萱却看见姑姑领口下的血痕,伸手,撩开了点。

  姑姑一个激灵,打落了槿萱的手。

  槿萱眼睛闪了闪,搁下笔,进屋子里在箱子底找到一瓶早先收了年余的金疮药来,拉了姑姑来,一声不吭,给姑姑上药。是滚热的茶水沿着领子口倒了进去,外边儿看不出来,衣服里面已经烫出了一溜的水泡。

  “今年夏天,我就出去了。”姑姑含着笑,轻声,“嘶……好胭脂更衣,您轻些。”

  宫里是不让打脸的,因为一个女孩儿的荣华前程,都牵系在脸上。

  不管出了什么错儿,哪怕只是主子一个眼神不愿意,就把人拖出去,用两根指头粗的藤条抽在身上,先去了半天命,再告诉你哪儿办得不对,有时候连告诉也不说。

  茗小媛是心里有气儿,才用这样的手段对一个倒茶的丫鬟。

  宫人们素来是见风使舵的,皇上,已经连续一个月没有好好宠幸妃嫔了。原本就不得宠的还好说,茗小媛却感觉自己是从月亮上掉到了池塘里,见着谁都觉得看自己的眼神不对,这月余来,砸碎了四样瓷器了。

  把药膏均匀涂注,拉上了点衣裳。

  “可惜了,身上有了味道,就没法子进屋子伺候了。”槿萱把药膏上的红封重新盖上,收进箱子里,又拿出了一块儿螺钿花卉镜,递给她照着看。

  “这时候,不进屋子,反而是好事儿。”姑姑声音轻的好像屋子外掉在地上的花。

  槿萱仿佛没有听到,指尖抚平了姑姑的衣角:“伤口干净,不会留疤的。”

  浅粉色撒花烟罗衫,月华裙,碧琼梳拥青螺髻,镜前扫蛾眉,年华如水亦玉。槿萱摇着纨扇,在御花园中的奇峰怪石间散着步。小鹿睁着毛茸茸的眼睛瞧着这个女子,仙鹤淡然迈过她们的身旁。白玉栏外,清泉湛湛,肥硕的鱼儿露出在粼粼水边露出它们红色的脊背,摇着尾巴遁走。

  宫里一向安静,宫女们带着温和的笑意结伴而行,见了她,点头道:“胭脂更衣好。”

  她亦笑着答好。

  才出门时天边还是晴空万里,待她走进潇湘竹林时,已经如染了墨的宣纸般晦暗了下来。

  纤纤雨丝飘飘洒洒下了来。竹林里便隐隐约约传来了呜咽的箫声。槿萱站着默了片刻,怕冲撞了贵人,便回头提裙姗姗出了竹林。凉凉的雨水让她的纱衣腻在了身上,几只花孔雀在她身边走过,如她一般湿漉漉的,却也不骄不躁。

  想寻个躲雨的地方,绕过怪石,想寻小道上亭子坐会儿,不妨撞到了一个小太监。

  太监正护着一个提盒,不妨被她一撞,脚下一滑,就跌了一跤。

  “对……对不起。”槿萱笨手笨脚地就要扶起小太监,却和小太监摔到了一处。

  虽然换了身子,但是爱摔倒的脾气一点也没改过。

  小太监待要发作,看见一个眉目被雨水濯洗地愈发清艳无双的丽人,就把话吞了下去,一脸痛心地看着地上的提盒:“这、这可是……”

  亭子上一个清朗的男声说道:“不妨事儿的,小陆子,你回头再让景姑姑再准备些来就好了。”

  亭子上挂着的帘子被宫女拉开。槿萱才看见,原来被假山堆的快三丈高的亭子里坐着个人呢。

  明黄的衣衫,袖口、领口绣着龙纹,至高无上。

  那声音又清如烟霭地说道:“下去吧。”

  雨水未洗净的龙涎香便隐隐飘来。槿萱心里乱了一拍,跪了下去。

  上首那人凝眸看了会儿地上的槿萱。清澈的雨水,顺着她的眉心滚下,停在鼻尖,花瓣般的唇,然后是细长白腻的脖颈,黑色发丝如瀑布般挂下,堆积了一地,烟雨纱罗衣裳上绣着折枝花卉。

  在场之人心中皆了然,在这一眼中,一场富贵荣华,是注定的了。

  漫长到无尽的折磨后,上首之人终于开口了。

  声音略有些紧张沙哑:“你病……好了么?”

  “回陛下,胭脂的病已经大好了。”槿萱抬起眼睛,容颜清艳绝伦却灭不去姿态中的脆弱,眉梢

  眼角漾着淡淡水气,压了六宫粉黛无颜色。

  皇上眼中一片粼光碎影,忽而笑道:“好了……便好了。”

  傍晚,顾喜顺就又踏进了槿萱的院子里。皇上口谕,胭脂更衣移居清和殿。

  槿萱低头领旨谢恩。从怀里拿出了一张银票,塞给了顾喜顺:“谢谢公公传旨了。”顾喜顺和气地接了,又让把圣上赏赐的衣裳给了她,说了几句天气寒凉,小心身体的话。

  姑姑刚从御膳房领了饭菜回来,遇见了正要顾喜顺,愣了会儿,忙请安。

  槿萱痴痴站在那里,静静看着天边的彤云,不觉泪落颊畔。

  清和殿是离皇上住的养心殿最近的殿宇。平日里妃嫔们都身娇肉贵的,侍寝的时候被一个小太监背来背去,动不动就吹着了,能离皇上近些,也不那么难过些,茗小媛就打主意开口要过,皇上没回。

  御花园中的巧遇,已经让皇上下如此让人眼红的重典,若是侍寝,宫中妃嫔们保不准哪天就给她下毒了。

  月明星稀,清和殿中铜兽燃出袅袅浮烟,泛滥了满殿的香幽。水声隐隐,池水上腻着一层香脂,白纱隐隐,掌灯女官小心地点了一室的明烛。

  几个小太监在殿外候着,槿萱在四五个宫女的簇拥下出浴。裹了桃红色蝴蝶穿花的锦被,披着湿漉漉的长发,被小太监背起。

  今晚,皇上点了她的牌子。皇上金口玉言,谁若再敢把胭脂更衣扔进水塘里,就把谁的脑袋砍下来。

  一众妃子们撕了帕子,恨得咬牙切齿。

  清和殿离养心殿虽然近,到底还是要走上十几分钟路的。

  刚出了清和殿,迎面就撞见了两个身姿窈窕发髻高盘的女子,其中一个穿着淡紫色的宫裙,绾着飞月髻,缠丝点翠步摇,和她走在一处的另一位穿着翠绿的襦裙,同样绾着飞月髻,青金石的宝钿,薄薄的翠袖拂过,漾着香风。

  穿着紫色,却不是正紫,应该是正四品的妃嫔,另一位,穿着虽然淡雅,那一头飞月|髻,宝石头面,没有从五品是下不来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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