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 5 章

　　贾娘子见薛家小姐在远处一家茶寮前停下了脚步，似乎不再往前行，于是瞪了一眼犹自发笑的贾琬，踏入了当铺中。

　　当铺掌柜上下打量了一眼母女俩，看着不像是有钱人的模样，有气无力道：“典当何物？”

　　贾娘子递过手中的镯子，笑道：“这是奴家祖传的银镯，足足有二两沉，那雕工简直活灵活现，当年可是花了大价钱才买下来的……”

　　不等她说完，掌柜的瞥了一眼，掂了掂重量方对小童道：“破旧镯子一个，给她称一两三分银子。”

　　贾娘子急得跳脚道：“如何只有一两三分？这镯子便是熔成银子，也值个二两银子。”

　　掌柜摸着胡子道：“这灰不溜秋的镯子，给你一两三分已经不错了。镯子就算熔成银子也要要先炸炸颜色去去尘吧？炸一炸就少了份量，熔一熔又少了份量，而且这一来二去的手工费也不少，你自己且去算算。若是实在不愿意典当，自己去熔了也成。”

　　那旁边的青衣小厮也帮腔道：“我们当铺每日大小生意无数，童叟无欺是远近出了名的，怎么会贪图你这一个小小镯子？漫说是你了，就是薛家也常来我们当铺典当。”

　　贾娘子撇嘴道：“莫要哄我，薛家家大业大，家里金山银山都花不完，怎么会来典当东西呢？”

　　话还未落音，刚才跟着那通身气派姑娘的薛家的胖小厮便进门了，贾娘子的眼睛瞪大了。

　　掌柜的连忙迎上去，一改方才的懒散，笑道：“六爷又过来小店照顾生意了？方才远远的还见粉蝶姑娘，如何这一转眼便不见了？说起来粉蝶姑娘是薛小姐身边的大红人，薛小姐一日也离不开的，我们若是能见上一见粉蝶姑娘也是福份。”

　　贾琬心道，果然是个婢女，粉蝶这名字也俗气得紧。回头看着贾娘子，她似乎也明白过来粉蝶的身份了。

　　胖小厮指着不远处的茶寮道：“粉蝶姑娘何等人才，这大热天的怎么会自己跑来跑去，不过是顺道过来喝茶。”

　　说着掏出一个镯子道：“掌柜的给作个价。”

　　贾琬偷眼看去，是一个青玉的镯子。青玉并不是名贵的玉，这小厮拿出来的也并非青玉中的上品，只不过这镯子上面隐隐流动着几缕血丝，似乎是玉中之王的血玉。

　　贾娘子直直地盯着那玉镯，眼睛发亮。

　　掌柜的小心翼翼擦了手拿过镯子，放在明亮处照了又照，又揉了揉眼睛，顺手接过小童递过来的方巾，仔细擦了擦玉镯，准备再仔细看看。

　　胖小厮咳了一声，不耐烦道：“粉蝶姑娘说五百两银子。”

　　那掌柜的仔细看了一眼，似乎有些不确认，那小厮更加不耐烦了，只拿眼撇着茶寮，手指也一敲一敲的击打着桌面。

　　掌柜的匆匆看了一眼，下定决心道：“两百两银子。”

　　胖小厮惊呼道：“这可是血玉，如何只值两百两银子？”

　　掌柜的陪笑道：“六爷，这若是上好的羊脂白玉，在下什么也不多说了，可这是青玉制成的镯子，青玉并非上品玉石，不能与羊脂白玉相比较，六爷不妨和粉蝶姑娘商量一二？”

　　胖小厮一把夺过血玉镯子道：“我且去问问。”

　　看着小厮跑远，贾娘子幽幽看了一眼自己的银镯子，方羡慕道：“五百两，这玉镯子真值钱。”

　　贾琬插嘴道：“若是真的血玉镯子，五百两不算贵。”

　　贾娘子啐了一口道：“丫头片子成日说嘴，你如何知道贵贱？”

　　贾琬见说漏了嘴，随口笑着应道：“哥哥曾经跟我说过的，哥哥读过许多书，书上曾经提到过也未可知。”

　　听闻是自己引以为傲的儿子说的，贾娘子不做声了。那掌柜却在犹豫不定的出神，似乎在回想什么，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点头。

　　过了片刻，胖小厮又气喘吁吁的跑过来，道：“粉蝶姑娘说，三百五十两的死当，这还是看在和掌柜的交情上。”

　　那掌柜犹豫道：“这血玉镯子虽然名贵，但是不好找卖家。小哥儿再去和粉蝶姑娘分说分说，能不能压压价。”

　　两人讨价还价，把贾琬母女晾在一旁。

　　贾琬从未进过当铺，听他们说得热闹，悄声问道：“娘，什么是死当？”

　　“就是不再赎回了，娘从前的镯子便都是死当。”贾娘子低声黯然道，“这次的镯子也是死当，今日当出去了这镯子就永远不归娘了。”

　　贾琬笑道：“那倒未必。”说话间，胖小厮又跑了出去。

　　贾琬看了一眼小厮跑远的背影,果断对掌柜道：“假的！”

　　“什么？”掌柜似乎没听清楚贾琬的话。

　　贾琬指着方才的胖小厮道：“玉是假的，你若是买了就打眼了。”

　　贾娘子唬得上前捂着贾琬的嘴道：“死丫头片子胡说什么？别说你不懂这玉，退一步就算你懂，那薛家是咱们能得罪得起的？你别给我作祸。”

　　那掌柜也嗤笑道：“小娘子还懂玉？怕是连玉字怎么写都不知道吧？童儿，收了小娘子的银镯子，给小娘子称上一两三分银子，咱们银货两清。”

　　贾琬四周看了看，见桌上有一个茶壶四个杯子，茶壶里泡着的是刚冲的香茗，心道若是不露上一手，你不知道本宫的厉害。

　　贾琬上前嫌弃地将杯子涮了涮，自己倒了一杯茶，闻了闻香味，方慢慢抿了一口。掌柜见贾琬动作姿势娴熟，本想阻拦的脚步又收了回来。

　　贾琬闭上眼，长吐了一口气道：“可惜了这上好的眉山翠芽。”

　　掌柜收起了当初小觑的心，拱手问道：“敢问姑娘，可惜一说从何而来？”言语中竟是默认了这是眉山翠芽。

　　贾琬微微一笑，成竹在胸道：“眉山翠芽以其幼嫩而著名，取的就是清雅，炒过了三分，便多了三分火气。”

　　从前宛妃在宫中，喝的好茶无数，对各种名茶都如数家珍，眉山翠芽就是贡品之一，当时宛妃也颇为钟爱。

　　掌柜站起身，惊道：“姑娘好眼力，黄某失敬了。”

　　贾琬笑得眼睛弯弯道：“我一个小娘子，懂得什么，原是我哥哥的见识，我不过依葫芦画瓢罢了。”贾娘子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，不知所云。

　　黄掌柜做了个揖，道：“还请娘子说说那血玉的来龙去脉。”

　　贾琬嘻嘻一笑，朝着茶寮看了一眼，将贾娘子的银镯子往台上一放道：“我一个小娘子，连玉字怎么写都不知道。更何况宰相家看门的也是七品官，我娘说得对，薛家我可得罪不起。掌柜的，称一两三分银子给我，咱们银货两清。”

　　见贾琬将自己的话原封不动地退回来，黄掌柜将银镯子塞到贾琬手中，又从袖中摸出一块碎银子，道：“法不传六耳，姑娘放心。”

　　黄掌柜撩开内屋的帐子，做了一个请的动作，贾琬笑眯眯的推着贾娘子先进了内屋，道：“不传六耳可不成，我看不传八耳就行，我娘可不是外人。”

　　黄掌柜吩咐了小童不得多嘴，又道：“若是等会王六爷过来，你便说我……突发腹泻……腹泻不止疼痛难忍，让他在外面稍候片刻。”说着又补了一句，“记得上好茶，上精致点心，别怠慢了薛府的人。”

　　贾琬拉着扭捏的贾娘子进了内屋，分主宾坐下。

　　黄掌柜亲自端上茶水和点心，贾琬挑了一个豆沙奶黄包递给贾娘子，自己品了一口茶，却也不说话，整暇以待地等着黄掌柜开口。

　　黄掌柜暗自端详着贾琬，见她这般沉得住气，心中啧啧称奇。

　　几天前，东家赴京都奔丧，路过直隶中途停留了半日，留下这包茶叶。黄掌柜还记得东家扔下这包茶叶道：“这是进贡的眉山翠芽，可惜炒老了几分，你留着尝尝。”

　　黄掌柜万万没想到，今日却被一个小娘子一口说破。端看这小娘子，衣裳普通不说又要典当银镯子，显然是贫苦人家的女儿，但这小姑娘眉目间不仅秀美而且落落大气，并非久为池中之物。

　　黄掌柜寒暄问道：“鄙人姓黄，单名一个裕字。不知姑娘贵姓？”

　　贾琬指着贾娘子道：“姓就免了，我娘叫我琬丫头。”

　　黄掌柜见她谨慎不愿说出姓名，知道她必是做完这笔买卖后不愿再有交集的意思，便也直入主题道：“敢问姑娘，那玉有何不妥？”

　　贾琬不答反问道：“掌柜的若是胸有成竹，又何必请我进这内屋呢？必是掌柜的也看出了什么不妥。”

　　黄裕皱眉道：“小老儿虽然才疏学浅，却也浸淫在典当行多年，血玉虽说稀罕，但也见过几次。这次的玉镯确实是血玉，但给人的感觉总是有些奇怪，至于哪里不对劲，小老儿也说不上来。”

　　贾琬冷笑道：“尔后你又想，这东西既然是薛家出售的，自然不会是假货？”

　　黄裕陪笑道：“正是如此。一来薛家和我们并非第一次交易，想来他们不会干这种杀鸡取卵之事。二来薛家是堂堂京城官家，如何会干这些坑蒙拐骗之事。三来我们东家也是京城人氏，听说与薛家颇有交情，我如何能和薛家交恶让东家为难。”

　　贾娘子一拍大腿道：“着呀！做生意做喜的便是杀熟。”

　　贾琬拿了一块红豆枣泥糕，塞到贾娘子手中不让她继续插嘴，方道：“我哥说过，血玉要历经千年，其血才能真正与玉合为一体。方才那玉镯的血丝厚重呆滞且浮在玉镯之表，毫无千年血玉的轻盈灵动。”

　　黄裕道：“琬姑娘的意思是，血玉倒是真的，只是不足千年？”

　　贾琬冷笑道：“不足千年？你太看得起它了，也就是两三年而已。”

　　黄裕满脸不信道：“姑娘莫要哄我，血玉需在人断气之时放入口中，届时未尽的一口气血全部温养在玉上，还要历经千年浸淫润透，血丝方能缓缓入玉，以上种种缺一不可，区区两年时间如何能成？”

　　贾琬喝了一口茶方款款道：“我哥说过一个奇闻，掌柜的姑且听着玩罢。有西域商人欠债，浑身上下只剩下了一块家传的羊脂美玉，这人却又不愿将美玉换成银子还债。为了逃避债主追债，此人将羊腿剖开，将玉石放入羊腿中再用线缝上，玉石便与羊合成一体。债主也未留意牛羊等物，如此待到三年后取出，却发现此玉成了血玉。”

　　见黄裕听得入了神，贾琬解释道：“这玉在羊腿中日日得羊血滋养，日久天长便成了血玉，只不过时日太短，血未曾真正进入玉的深处，故而没有千年血玉的灵气。”

　　黄裕倒吸一口凉气，道：“怪道此玉给我的感觉不尽不实，原来如此。”

　　贾琬又道：“再看那薛家小厮，生意不成便慌慌急忙忙夺了手镯便走，若是真的千年血玉，还不得珍之重之，哪里能如此孟浪？”

　　黄裕连连点头。

　　贾琬又道：“陪葬之物中血玉是合体存放的，向来是陪葬之物中最为值钱的，历来都是用羊脂白玉或是蓝田美玉，哪里又会用这不入流的青玉。必是作假之人窘迫，又怕浪费了好玉，所以挑选了一块青玉。”

　　黄裕叹了口气道：“姑娘观察细致入微，条理分明，黄某现在回想起来可不正是如此，是黄某心急眼拙了。”

　　贾琬正色道：“这是我哥哥的见识，与我无关，掌柜的谬赞了。”

　　黄裕场面见得多了，哪里不知道贾琬是为了避人耳目，假托在哥哥身上，却也识趣道：“令兄见多识广，前途必定不凡，黄某遥自感激。”

　　贾娘子听得这人夸自己儿子，喜笑颜开道：“我儿子十八岁便中了秀才，自然是见识不凡的。你能如此说，可见你也是个有见识的，前途必定也是不凡的。”

　　贾琬哭笑不得的看着贾娘子。知道了几分贾琬的性子，黄掌柜密密承诺一定保密，尔后取了一块碎银子给贾琬，贾琬自是不拒。黄掌柜恭敬地送贾琬母女出了偏门。

　　贾娘子左手拿着手中的银镯子，右手拿着两块碎银子，喜得无可无不可，低头细细盘算着要添置哪些物件，买些什么菜蔬。

　　贾琬见她兴致高，随口问道：“娘，这黄掌柜给了多少银子？”

　　“两块加起来足足有一两六钱。”贾娘子掂了掂，喜笑颜开夸赞道，“你如今出息了，也能给家里挣银子了。不过也亏得你哥哥读书多，才认识什么血玉。可见你□□日叨叨的书中有什么黄金房子是真的了。”

　　贾琬咬牙切齿恨低声道：“怪道无商不奸，我为他省了数百两银子，他倒一二两碎银子打发了我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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